在诸多苏州古典园林中,网师园是我的最爱。她虽深居窄巷之内,地不过数亩,但布局紧凑,精巧别致,是造园家推崇的小园典范,弛誉中外。可惜多数游人因为时间有限,往往专注于周边风景的照相留影,而错过不少细节之处。其中,《刘招》碑就颇值得您注目品赏。
《刘招》碑毗邻看松读画轩前的古柏,位于竹外一枝轩西侧游廊的东墙之上,共有四块书条石组成,凡75行,包括1046个质朴古雅的小楷字。其碑文的撰者和书者就是明季大名鼎鼎的儒学大师和书法大家——黄道周。
黄道周,生于明神宗万历十三年(1585),福建漳浦人,字幼玄、细遵等,号石斋,后世尊称为 “石斋先生”,一生著述宏富,生前即名重于时,挚友徐霞客称赞他为:“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黄道周为人刚正不阿,为官时因直言敢谏而屡遭贬谪,有一次竟当面顶撞崇祯皇帝,乃至入狱,备受拷问。但到了明清易代之际,又受命于危难,自请募师,北上抗清,兵败后被俘。后人有记载,当时清廷派洪承畴劝降,黄道周即写下一副对联:“史笔流芳,虽未成功终可法;洪恩浩荡,不能报国反成仇。” 将史可法与洪承畴对比,让洪承畴又羞又愧。尽管洪承畴上疏请求免道周死刑,但清廷不准。黄道周殉节于唐王隆武二年——清顺治三年(1646)。临刑前,他咬破指头,血书遗家人:“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死后,人们还从衣袍的内衬上发现血书“大明孤臣黄道周”七个大字。其凛然的风节让百年之后的乾隆皇帝也十分敬重,曾下谕称其“不愧一代完人”,赐谥号忠端,而把那些当年叛明降清的洪承畴等人,列为贰臣。
黄道工书善画,被视为明代最有创造性的书法家之一。在明末书坛,与王铎、倪元璐齐名,虽然他的行草书因“豪迈不羁的阳刚之美”而最负盛名,但个性鲜明的小楷也令人叫绝。其小楷风格,结体别致,打破传统书法四平八稳的结字方法,在字的搭配上拓宽横向,缩短纵向,是其行草书的基本骨架,给后代极大的影响, 如当代书法名家沙孟海、来楚生、潘天寿等人。
说来黄道周与我们苏州也有缘分。他曾多次途经苏州,先后拜访情谊笃厚的文震孟(文徵明之曾孙)和陈仁锡等人。崇祯五年(1632),他同徐霞客一起泛舟于洞庭太湖,夜宿楞伽山(即上方山);此后独游,饱览吴中山水,留下了多篇有关记游灵岩山、天平山、天池山、花山、寒山和玄墓山等处的诗作。
《刘招》一文收录在清道光年间陈寿祺所编《黄漳浦集》(又名《明漳浦黄忠端公全集》)第三十六卷,其语义古奥,用词生僻,是一篇拟骚体文章。由于《黄漳浦集》收黄道周诗文时都略去署款,所以学者们只能从黄道周的师友诗文集中的相关材料中间接推知探究《刘招》的写作目的和时间。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陈良武教授认为:《刘招》实为“招刘”之倒文,此“刘”即刘履丁。刘履丁,字渔仲,黄道周的同乡和高弟,书画精绝,为人磊落,不拘礼法,言行颇异于时人。在黄道周与其书信中称其为“刘鱼公”。当时刘履丁久游于吴下,交结了包括钱谦益与文震亨(文震孟之弟)在内的吴地文人。黄道周立身端正,严于礼法,担心刘履丁流连忘返,意志消磨于江南温柔之乡,希望他以礼持身,在国家多事之秋,复归正道,以天下为己任。
笔者曾专门请教国内黄道周研究领域的著名专家——厦门大学历史系侯真平教授(其所写的《黄道周纪年著述书画考》被公认是近年来黄道周研究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著作)。侯教授认为网师园的《刘招》刻石确为黄道周手书,是很可靠的版本之一。网师园里的《刘招》碑上不仅最后有明确的署款——“乙亥(按:崇祯八年)秋九月道周书”,而且署款之前还有跋语——“右刘招为刘鱼公作也。鱼公既远出,久而不归,念其才行之美,室人怀思之,因作是篇云。”因此,网师园里的《刘招》碑无疑为研究黄道周创作《刘招》一文的主旨提供了直接论据。
那么,《刘招》碑又是何时出现在网师园里呢?可惜目前还没有直接的史料文献可资参考,但答案也许就在书条石之上。如果比勘清道光版《黄漳浦集》和网师园碑刻两个版本的《刘招》正文,可以发现两者在文字上略有几处差异,其中最明显一处是《黄漳浦集》中出现的“北方宼虏”在网师园里的《刘招》碑表现为“北方宼[ ]”。碑刻中“虏”字的缺如和留空,实为古代避讳制度的痕迹。避讳是中国古代特有的习俗,起于周代,成于秦汉,盛于唐宋,明清为甚。清代避讳制度始于康熙年间,凡遇帝王名讳,必须改字、空字、缺笔或墨圈避之。此外,由于清王朝是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入关,定鼎中原,曾被中原“华夏”视为“胡虏夷狄”等。因此,清初即避“胡、虏、夷、狄”四字,其中 “夷、狄” 逐渐不避(因儒家经典中关于“夷夏之防”的论述很多),然而“胡、虏”二字,在乾嘉时期严避,道光以后渐宽。
我们不妨再回顾一下网师园的园史。网师园的前身传为南宋史正志万卷堂故址,网师园之名创始于清乾隆中叶的光禄寺少卿宋宗元(字光少,又字鲁儒,号悫庭),其始建年代末见明确记载,据北京建筑工程学院建筑系曹汛教授著文考证,当在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之前。宋氏网师园历时四十余年,只传一代,即为瞿兆骙(字乘六,号远村)所购,加以整治增修,后传于其四子瞿中灏(字亦陶)。瞿氏父子继有网师园始于乾隆末年,跨越整个嘉庆年间而至于道光中。瞿氏以后又递传数姓,中间一度还曾做过长洲县衙。二百年来网师园至少七次易姓,直至上世纪五十年代,最后一代园主何澄(字亚农)的子女将此园献给国家,受到精心地保护。
因此可以推知,网师园里的《刘招》碑当刻于乾嘉年间,是网师园造园初期遗留至今的历史文物,至于系宋氏抑或瞿氏延请名匠高手勒石所为,只能姑存待考。
中国历代对书法家的品评,都有一个道德标准。苏东坡曾说过:“古人论书,兼论其生平,苟非其人,虽工而不贵也。”这个道德标准也是书法作品欣赏评价中的重要因素,如果对人品有非议,那么其书写得再好也只能等而下之了。反之,由于人品高尚,其书法作品之地位便会更受推重。黄道周《刘招》的墨迹真笔固然早已湮没于历史变迁之中。但是,《刘招》碑却仍能让后人领略到石斋先生人品与书风的统一。甚为遗憾的是,在既往介绍苏州园林的相关书籍资料中,对其竟无一字介绍。况且,黄道周的小楷作品存世不多,而有关《刘招》的墨迹留存目前发现仅此而已,所以,网师园里的《刘招》碑更显弥足珍贵了。
当您在网师园里,经过这四块似乎并不显眼的书条石时,或许可以驻足停留,品赏片刻——上面承载着我们的历史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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